大宋炎黄元年三月,气候温暖的流求淡水,鸡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,东方矮丘那边泛出鱼肚白,天空中红霞万道,看上去是个多云的日子。
往日这个时候,淡水城门楼上,香樟旗会高高升起,在晨风中飘扬,然后这座新兴的城市便会自睡梦中醒来,机器轰鸣,人声鼎沸,一切都吵吵嚷嚷,一切又都井井有条。这是个喧闹的城市,也是个秩序的城市,生机勃勃是它给人印象最深的特点。
谢岳向城楼上看去,今天与往常不同,那城楼上的香樟旗升上去后,又降下一半来——据说这是天子官家钦定的制度。
看到这个,谢岳心情也觉得沉重。
王钰遇难的消息已经随着石抹广彦传了出来,石抹广彦自直沽寨乘船离开了蒙胡,他先是到了耽罗,将这个消息传出,他自家接着赶往临安面见天子,而驻守耽罗的王启年、姜烨同时遣人将消息传回流求。
自赵与莒培养义学少年开始,先后逝去的也有二十余人,但尚未有谁之死,如同王钰这般令义学少年们愤怒的。
王钰为义学四期,与他同期的人中,他可算是最为出众,才十七八岁时便独当一面,在倭国闯下若大一片基业。而且他为人交游甚广,初到流求时曾在初等学堂代过一年的课,对于这位极会说话的先生,初等学堂最初两期的毕业生印象很深。他在倭国时大量购买倭国女子,送至流求平衡性别,至少有上万户流求家庭的缔造,与他有密切关系。
故此消息一来,淡水便陷入一片哀伤之中,城楼之上,也按着赵与莒当初定下的制度,为他降半旗三日。
对于赵与莒而言,义学前六期的少年,便是他的亲人、手足、弟子。
谢岳叹息了声,他也见过王钰一面,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,如今却将一腔血漫洒在北国大地之上。青山有幸埋忠骨,只是何时得以胡虏之血,祭祀他呢?
想到这里,谢岳便觉得义愤填膺。自昨日起,便不断有人去流求公署前请愿,要求派兵北上,为王钰复仇,他们的理由很简单,流求商船在海外遇劫,尚且派战船前往缉凶,何况如今一流求要人乎?这种气氛也感染了谢岳,在临安时,他原本也是一个容易激动的热血学子,到得流求之后,经过这半年时间的学习、思考,他更是以流求人自居了。
一个年轻人面色铁青,拎着扫帚在清扫大街,流求每日清晨时,都有人来清扫,只不过多是中老年人,象这样年轻的绝无仅有。其余扫地之人总是两个合作,一个扫,另一个将垃圾倒上推车,两人再一起推走,唯有这个年轻人是单独做活,没有谁与他帮手。
谢岳皱起眉,他是个好管闲事的,便向那年轻人走过去,但才走了几步,便又停了下来。
他认出了这年轻人,姓李,名锐,原是李全之侄,耽罗传来的消息说得分明,王钰之死与李全脱不了干系。
李锐也看到了谢岳,他抿紧了嘴,高高昂起下巴,目光锐利如箭,仿佛他在做的不是流求收入最低的行当,而还是当初以流求海关任职一般。
他原本在流求海关任职,曾经想进入秘营,却因为政审未过而被淘汰。李全叛宋之后,他的地位便尴尬起来,虽然没有人来说他,但他自家却消沉下去。在流求他受的教育中,忠于流求之主也就是如今的大宋天子,是核心内容之一,他又向来视叔父为英雄,经常说学成之后要去助他叔父一臂之力的,故此这让他陷入极度惶然之中。
然而,更可怕的事情是,他在初等学堂时,王钰便曾是他的老师,他极佩服义学少年出身的老师,王钰辩才无碍,也深得他敬仰,可如今因为他叔父的缘故,这位他所敬仰的老师身死虏营,极度的悲痛与自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与这个相比,他的上司将他自海关去职,打发到环卫来,简直不值一提。
但他还是想要保持自己的尊严,这是他在流求学得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。无论是在海关,还是在环卫,都须有自己的尊严。
谢岳与他目光相对,不知为何,反倒为他目光所迫,主动地移开了视线。
他苦笑着摇头,与王钰擦肩而过,准备走向初等学堂。
流求不养闲人,便是他,既是在流求定居,便也要受流求制度约束,须要做事。他别的做不来,但可以教初等学堂识字,而且他极为饱学,讲起课来旁征博引,倒比义学少年们讲得更生动些。
然而,这个时候,他听到有人大叫道:“李锐!”
他回过头去,只见一个少年怒气冲冲地向李锐走了过来,那少年眼生得紧,脸上还有一道极难看的伤疤。李锐仍是昂首挺立,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,可那少年过来对着他便是一拳。
“砰!”
这一拳打得极响,谢岳心突的一跳,如今这李锐已经是毫无前途了,再这般折腾他又有何意思?他转过身来,正待出言相劝,却见那人一把揪着李锐的衣领吼道:“你这贼厮鸟,便如此认命了?你那叔父不是东西,与你又有何干?你便是想在此扫一辈子地,见了老子也装作不认识对不?”
“老竹!”
李锐脸上的冷傲瞬间融化了,他抓着于竹的胳膊,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:“我能如何?我能如何?我能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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