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崔与之邸出来,葛洪丝毫未曾觉得轻松,相反,他心情更为沉重。轿夫见着他那模样,都不敢大声说话,只是细声细气地问道:“相公,是回府还是去别处?”
流求马车比起大宋马车要舒适,特别是专为达官贵人、富豪之家定做的,不仅用的是上等材料,而且各种防震设计显得极其体贴,甚至连车内座位,也都是尽可能符合人身体状况,让人觉得舒适。加上流水线生产、统一的零件规格和在这个时代最出色彩管理,流求马车这两年来已经完全打败了本地马车,便是轿夫这个行当,也受到强烈冲击。如今临安城的官吏之家,都开始留车夫而辞轿夫,只有少数最顽固的还坚持认为马车不如轿子舒适又不如骑马快捷,坚决不肯更换,葛洪便是其中之一。在流求带来的巨大变化之中,他似乎觉得只有坚持这一点,才让保持他的本心,而不至于迷失于便捷与享受之中。
他上了轿子,低低地吩咐了一声:“回府。”
轿夫才走了几步,葛洪又改变了主意:“罢了,去国子监。”
国子监在大宋,绝不是一个摆饰,虽然论权势它远不如内阁宰辅尚书那般显赫,但自高宗南渡以来,历任宰相几乎都有在国子监任职的经历。此地原本是大儒名宿们的踞点,也是清流公议的大本营,便是韩、史这样的权相把持国柄的时候,国子监里依然有学子发出震聋发馈的怒吼之声。
轿子在国子监前停了下来,因为葛洪是临时起意赶来,故此并无人知晓,他出了轿之后,亲随便要上前去通告,被葛洪拦住。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衫,拜访崔与之时,他穿的不是官袍,而只是一件常服。他背着手,慢悠悠地走了进去,也不曾有人阻拦于他。
与当初他在国子监任职时不同,天子亲政一年以来,对国子监非常重视,不仅户部拨了款项,天子自己也从内库中拿了数十万贯,为国子监建了一座号称大宋之最的图书馆。临安府进行拓建时,天子又暗中相助大量钱钞,将国子监由原先比较偏狭的小建筑,扩大成占地三百余亩的大建筑群。虽然大门还如同过去一般,但进去之后,葛洪也禁不住吸了口气。
与他同时吸气的还有方知行。
“不过是一年未曾进国子监了,没想到变化竟然如此之大!”
在方知行去商务书馆之前,他也曾是儒生中的一员,既然身在临安,这国子监自是没少来过。只是被父亲逼迫进了商务书馆之后,他便再也没有来过。近来听得说自己相识的陈安平、李石、石良三位太学生又闯了祸,闹得临安府再度沸沸扬扬,若不是天子的革新大讨论,只怕这件事要成为这几周报纸上的头条了。
听得在身边的年轻人感慨,葛洪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你不是国子监学生?”
“不是。”方知行脸微微一红,向葛洪施了一礼:“长者请了。”
“孺子,若是有暇,陪我这老朽四处看看如何?”
这个年轻人还算知礼,而且谈吐颇知进退,这让葛洪生出几分好感。想着自己一个人也是无聊,便向他发出了邀请。
“能与长者同行,实为晚辈荣幸。”
方知行没有自称学生,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书生看待了,虽说校书并不是什么体力活儿,严格说起来官府之中也有专门的校书郎之职——魏了翁在极受史弥远忌惮的时候,便曾经被赶去干这个活。但他自家觉得,既是为商贾做活,就象是那帐房先生一般,虽然读书识字,却不能再当是儒士。
为了美化太学,这年余来种了不少树,既有幼苗,也有自外地买来的成树。流求人对此极为在行,他们将长成了的大树连根挖出,再用滑轮、杠杆吊起,将主根连土一起留下用布包住,再将树叶裁减捆好,用大车拖进太学。经过半年时光,这些树都已经长了起来,二人所行之处,都是满目苍翠,令人心情极是舒爽。
“这便是国子监藏书楼。”来到新建起的、用玻璃窗和瓷砖装饰的三层楼前,葛洪微微惊叹,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到国子监来,上回来时,这藏书楼还只是建到二层。这座由流求运来的钢筋和混凝土、砖头、花岗岩一起建成的广厦,恐怕是国子监里最大的建筑了,绵延伸展,象是一堵城墙。在大门之上,树着块大理石的石碑,上面有“皇家图书馆”五个字,却是魏了翁的手书。
“魏华父这五个字写得极佳。”葛洪点点头赞许地说道。
“晚辈听说,这图书馆中藏书之丰,便是大内也比不上。天子令人专门整理大内图书馆中的藏书,所有孤本残卷,尽数抄好,以内库之钱将之付印,这实在是功于当代利于千秋之壮举。”方知行对魏了翁的字并不感兴趣,他更感兴趣的是这图书馆中的藏书:“晚辈如今在商务印书馆谋得生计,经手校对的书册便不下五十卷,商务印书馆象晚辈这般的校对有二十人,算上来这一年也校过了千卷。”
听他言语中颇有自豪之意,葛洪赞许地点了点头,但旋即一愣。
天子不喜理学,这是兴世皆知的事情,天子瞧不大起朱晦庵,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,但是,天子在印书之时,却并未对理学著作有所歧视。虽然在《周刊》这样的报纸中,天子的倾向性表现得明显,但在出版的著作中,天子却一视同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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